身为八甲统帅，匡命自然知晓现在的天京城是何等空虚。</p>
所以骤听一真道刺杀天子事，即便元神生灭系于他手，也不免为道国忐忑。</p>
在这样关键的时刻，倘若天崩于一时，亘古长青的中央帝国，不是没有可能崩塌于今日！</p>
但听得一真道首并不掩饰的言辞，元神之火又平复了几分。</p>
倘若是全盛时期的一真道主，刺杀当代景帝，那几乎不会有什么意外。</p>
那毕竟是中古人皇之后，诸方公认的最强超脱者，直追中古人皇的伟大存在！</p>
但一真道主的遗蜕……</p>
死去的超脱，能杀活着的超脱吗？</p>
“姬凤洲再怎么说，也是直追太祖太宗的雄主。”该说不愧是一体双命的兄弟，匡悯恰在此时发问，只是与匡命关心的角度略有不同：“他若死了，又神霄在即，天下大争，恐怕道国难安。”</p>
他倒像是对道首催动的一真道主遗蜕很有信心！</p>
“社稷不为姬凤洲存。”道首的声音慢慢弥开了：“他死了，自有新君。”</p>
这话是什么意思？</p>
现有的皇位继承人里，有一真道扶持的人？</p>
还是说，当前这一脉，有被掀翻的可能？</p>
无论如何，皇室不可能不姓姬的……文帝还在！是永恒超脱！</p>
匡命的元神火焰又一次摇曳，牵系着道国的一切，似乎想要炽此明火，为道国驱逐阴翳。</p>
但那只代表一真道首的手掌，也恰恰地再把它往前一送，送到匡悯嘴边，声音里意味莫名：“刚才听你和匡命说那么多，还以为你动摇了真性，对虚妄之物怜悯。”</p>
此时的双头四臂身，实在凄惨之极。</p>
代表匡命的头颅已经低垂，代表匡悯的半身则瞎眼碎心还断手，他用完好的那只手，随手将这朵元神火焰接过，漫不经心地道：“骗他的。说那些都是为了动摇他的心神。这么多年留他的性命，不过是为了更好地隐藏身份，掌控强军——虚妄之事，不值得在意，但他确实是够残酷。”</p>
五指一合，就要将这朵元神火焰握灭，但又止住了：“还是等一等吧，我现在状态太差，不能够完美地将他吞下。”</p>
他的语气如此冷漠，像是临时贮存食物般，将这朵元神火送进体内封锁。</p>
道首对此也不做什么表示。</p>
一真道行刑人有足够的自由，可以无理由地做任何事情。</p>
那只手只是轻轻地探来，将钉在匡悯眼睛里的木钗拔出。这个过程很快，但很具体。实质的木钗被握在手中，真实的伤势却变成了虚幻。</p>
匡悯的眼睛神光四照，连一点血迹都无！</p>
“三难神劫飞仙针？”道首的声音略有一点波澜。</p>
冥冥之中好像有一只危险的眼睛……穿透九重天幕，俯瞰人间，盯上了钱丑，意味莫名：“这位……百宝真君，你学得很杂！”</p>
“天下万物皆有价，钱不敢轻贱一分，俱都珍惜……”钱丑还是带着笑：“您过奖——过奖！”</p>
哗啦！</p>
他的身形碎掉了！</p>
原地出现一面碎裂的梳妆镜，宝光摊碎在镜的碎片中。</p>
哗啦！哗啦！哗啦！</p>
接二连三又连四，虚空之中，连碎四十九面梳妆镜。</p>
无数碎镜片蜿蜒而远，像是一条曲折的天路。</p>
最后才是钱丑急速闪烁又不断破灭的倒影，被碎片无尽地切割。</p>
那些追击的危险，也这样被分割掉了。</p>
虚空中有一面巨大的梳妆镜，横悬如浮陆。</p>
他穿光过隙，略显狼狈地悬停在此镜上空，双手微垂。</p>
嗒，嗒，嗒。</p>
鲜血自指尖滴落，砸碎在镜面，摊开成各种怪异的形状，似朵朵血色的花。</p>
而在此时，有一抹赤色在匡悯身前掠过，正好映照在匡悯另一只刚刚复原的眼睛。</p>
那是孙寅燃烧的赤发！</p>
“我差点以为你是超脱者呢！”孙寅的手，仿佛翻涌过命运的河，似龙鱼跃出水面。</p>
拳如山，一霎化为掌，掌翻为指，指上燃起飞扬的白焰，焚寿而前，瞬间灼穿了匡悯的视线，撞向那一真道首的手掌。</p>
永劫玄功，一指离恨天外天！</p>
“什么狗屁一真道首。同在此世极限，你装什么东西！”</p>
一真道首太强了！</p>
几乎是呈现碾压一切的姿态。</p>
且言辞不密，连行刺景国天子都拿出来讲，看起来绝无留下活口的打算。</p>
孙寅自不缺争命之勇，不能眼睁睁看着一真道首各个击破。</p>
所以他反而主动向一真道首进攻，且以最强的杀势。</p>
迥异于过往风格的言辞，恰恰是他极其没有把握的表现。</p>
但就像他总是笑游琰没有什么骂人天赋，他自己在言语上也是不太有攻击力的。</p>
他的拳指是他的武器，他的肉身贯彻他的杀意。</p>
淡渺几乎无迹的力量，似一页天幕翻过。</p>
此恨心中起，一指天外来。</p>
抵达现世极限的力量，在虚空中穿梭。</p>
出现在这根手指之前的所有，都被毫无疑义地摧垮了！</p>
匡悯目睹着这一切，只是以完好的那只手，掸了掸衣角。</p>
而归属于一真道首的那只手掌，轻轻一翻——</p>
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。</p>
但视线里已经什么都没有。</p>
双头四臂身，乃至钱丑、赵子，全都不存在。</p>
孙寅在推动永劫杀势的同时，极度惊悚地抬眼。</p>
他看到——</p>
代表着一真道首的那只手，已然替代了天穹。</p>
抬头所看到的天之裂谷，即是这只手的掌纹！</p>
如此恐怖的一只巨手，万物生灭，日月轮转，渺小卑劣或者壮阔波澜，都在其间发生。</p>
孙寅眺望当世绝巅的无穷可能。</p>
但无穷的可能都在一掌中。</p>
轰隆隆。</p>
此掌翻落了，一切便结束。</p>
藏在隐日晷阴影里的赵子，只看到代表着一真道首的那只手，轻松地翻了回来，手掌正中——缩小了无数倍的孙寅，正在其中飞驰翻腾，不断进攻，但就像一只可怜的跳蚤，再也跳不出掌中。</p>
她以洞真之【视界】，根本看不明白交锋是怎样发生。</p>
但战斗的结果清晰至此。</p>
如此恐怖的手段！</p>
孙寅毕竟已登顶，虽然先有巨大的耗损，也不该被这样轻易地碾压。</p>
绝世天骄，一掌覆之。</p>
五指如山，不可摧折。</p>
这样的力量层次，难道还未超脱？</p>
在场没人能比匡悯更清楚一真道首的实力。</p>
于孙寅的整个战斗过程里，这位一真道行刑人一直都在和一真道首对话，半点未受干扰。“对姬凤洲的刺杀，能成功吗？”</p>
一真道首也根本不对孙寅做什么表达，就好像只是在吃饭闲聊的时候，顺带手地按死了一只苍蝇。随口道：“道主遗蜕蓄养多年，在此战有超脱的力量。姬凤洲借大景国势，也有超脱的力量。两边都不是永恒自在，都不够稳。”</p>
“但景国非姬姓一家之景国，乃天下道修之道国。我们一真道才是道门正统，对道国有举足轻重的影响。只需要一个机会，只要在关键时刻的一个动摇，就足以将姬凤洲扯下龙榻。”</p>
“我以神意推动道主遗蜕，事实上可以看作我和姬凤洲放对——就看姬凤洲这么多年藏着掖着，华袍底下，究竟是虱子，还是利剑。也看看我能否把握那个瞬间。”</p>
一真道首这话说得谨慎，但字里行间，自有无敌的自信。他有资格审视姬凤洲，考验姬凤洲，而他也一定能把握关键机会。</p>
“我是说——在此之外的力量。”匡悯沉吟：“就怕被人干扰。”</p>
“中央帝国本就万古雄魁。道脉并不需要一个分裂道国的皇帝，需要的是能够将诸方力量团结到一起的君王。姬凤洲这次越界了，不会有人救他。”一真道首的声音如雷翻滚，行于高天，仿佛划定了一切：“而且谁都来不及了。”</p>
无论一真道怎样臭名昭著，真正的道门中人，都不能否认一真道对于道门的贡献，也都清楚一真道对于道门荣誉的维护。</p>
谁能说一真非道门？</p>
谁有资格说一真不是正统？</p>
姬凤洲如此激烈地清剿一真道，无论出于何等理由，都算是自残其身！</p>
且发力如此突然，借平等国这样的外力起手，以一真道蔓延道国各个角落的耳目，竟也事先没能得到消息。</p>
不仅道门三脉在这件事情里没有得到信任，整个景国朝廷、甚至具体到帝党内部，所知者也必然不多——但凡多几个，一真道就能提前反应了，一如过往的很多次，也如姬炎月的死。</p>
这是什么行径？</p>
往小了说，是天子多疑，刻薄寡恩。</p>
往大了说，这是姬凤洲的独裁一举，只掌压国！</p>
今日能如此灭一真，他日大罗山、玉京山、蓬莱岛，又能囫囵？道门三脉真能自安？</p>
他笃定诸方都不会插手，也确切的来不及。而留守天京城的那几个真君，加起来也没有能力插手超脱层次的斗争。</p>
所以他才会悍然启用一真遗蜕！</p>
都藏了这么多年，本该用在水到渠成的时候，去一锤定音。但天下一局棋，人人都落子，昔日一真道主都不能尽如其意，未能逃脱陨落之厄，况乎如今的一真道。</p>
既然已经嗅到前所未有的危险，他也付诸前所未有的决心。把最大的底牌都翻出来，孤掷此注，赌于此局！</p>
“既是亲以神意驭遗蜕，倘若事有不成——”匡悯却也不怕表现自己的担心，即便有最大的信心，也要做好最坏的打算。相较于一时高低，一真道的存续，才是最重要的事情：“道首的身份……”</p>
一真道首很是平静：“这些年我动辄枯坐，无根之意倒是切割了很多份。即便不成，也须捉不到我。”</p>
“道首打算怎么处理他？”匡悯这时候才问到孙寅。</p>
因为战斗在这时候刚好结束。</p>
惊天动地的绝巅战斗，只不过是一翻掌。</p>
那恢弘的声音如日月静悬，并无波澜：“不错的材料，制为道兵。”</p>
“有些可惜。”匡悯道。</p>
一旦制成道兵，绝不可能再保持衍道力量，且永远失去跃升可能。</p>
游缺这样的人，未来本是无穷。若是加入一真道，未必不能把握永恒之真。</p>
此后却如行尸走肉，定格在某个瞬间，也的确要被抹杀性灵。</p>
“宁要真源一滴，不要假性万顷。”道首的声音说。</p>
铛！！</p>
便听得这样一声巨响，斩断了他们的交谈。</p>
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