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左公爷，手下留情！”</p>
一道温润的声音，便于此刻降临。</p>
好似春风拂月，和煦暖意将肃冷消融了几分。</p>
穿着一件素净儒衫的暮鼓书院院长，出现在文景琇身前，对着左嚣拱手一礼：“陈某不请自来，希望左公爷不要觉得唐突。”</p>
越国君臣私议时，文景琇问——要想景国和秦国公开表态，我越国还要做到什么地步，还能付出什么呢？</p>
答案就在问题里。</p>
隐相高政之死，才有陈朴过问，颜生下山。</p>
今日越国国相龚知良，被大楚淮国公逼死了！</p>
暮鼓书院的陈朴，不得不站出来。也的确有了站出来的理由。</p>
书山一直是越国背后的支持者，做得比南斗殿更多。儒家弟子，在越国入仕者众。多少年来，书山楚国不相接，越国便是缓冲，也是屏障，是书山能够保持超然的重要原因。</p>
若是楚国吞越，与书山交界，或许双方就要探索新的相处方式。那绝非书山所乐见。</p>
左嚣收回虚张的五指，面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。龚知良求死，他当然知道，龚知良为什么求死，他也明白。此刻只是问：“陈院长要蹚这浑水？”</p>
陈朴随手抚平了文景琇的道躯，使其恢复常态、远离危险，温声道：“越国皇帝毕竟是正朔天子，天道所敕，不知公爷以何罪行诛？”</p>
“无罪。”左嚣很是随意地道：“他求死，我成全，如此而已。”</p>
“我想他也只是一时冲动。天下负责，社稷担肩，他岂能轻生？”陈朴道：“还请左公爷稍作原谅。”</p>
左嚣往陈朴身后看了看：“他怎么说？”</p>
文景琇从陈朴身后走出来，面上已不见狞色，没有了那种歇斯底里要拼命的姿态。甚至还重新束好了头发，极平静、极和睦，拱手对左嚣道：“朕一时冲动，发怨愤之言，淮国公不要当真。”</p>
左嚣不动声色：“本公向来只知‘君无戏言’！怎么越国皇帝是君王里的例外吗？”</p>
陈朴出声道：“越国皇帝虽是一国天子，也是左公爷的晚辈。在长辈面前，难免有些放任情绪。这龚知良任事勤勉、秉性忠义，多少年来为国家修桥补路……死得可惜了。”</p>
龚知良是一枚带血的筹码，为文景琇献上最后的赌本。</p>
左嚣无动于衷，只看着文景琇：“越国皇帝认可本公是你的长辈吗？”</p>
“当然！”文景琇道：“朕虽不肖，也知敬长敬贤。从一开始朕就说，朕非常尊重淮国公，所以才出阵相迎——朕从未想过，如淮国公这般德高望重的长者，会把</p>
朕怎么样。”</p>
左嚣眼皮微抬：“那么越国皇帝，本公作为长辈再问你一次——姜望能不能赶得上我家的午饭？”</p>
陈朴不说话。</p>
“左公爷！”文景琇叫起屈来：“朕实在不知，您为何一定要把姜阁员的行踪，与越国联系起来。越国积弱久矣！有能力无声无息伤害姜阁员吗？那是何等英雄！从妖族腹地都能成功归来，岂会在小小的钱塘江翻船？说不定他又去了边荒，过几天就回来了，您是关心则乱，朕受无妄之灾！”</p>
左嚣定定地看他一阵，然后道：“好，就你前几十年的忍性，以及今天的硬气，也算得君王，确实是文衷血脉！”</p>
“淮国公对朕有误会，朕也只好受着。”文景琇与左嚣对视：“朕没什么大志向，一生奋苦为国，勉力守心，只求不蒙羞于先祖。”</p>
左嚣看向陈朴：“陈院长今天是保定他了？”</p>
陈朴苦笑道：“左公爷，无罪杀天子，这事确实说不过去。宋天师本来也要来，为免景楚龃龉，才不现身——我知您心切，但姜望果真在越国吗？”</p>
姜望留在越地保护白玉瑕，本就是敛迹藏行。以他如今的手段，天底下能发现他的人也不多。</p>
说到底他那晚出现，只是楚国在抚暨城收获的情报。此后他究竟去了哪里，除了文景琇没人知道。</p>
左嚣是拿不出证据来的。</p>
“宋淮可以来，四大天师都可以来。今天不来，改天也总有机会。新账旧账总要算的。”左嚣看着陈朴：“陈院长，你应该知道我的性格。无谓的话不用再说，我今天也可以给你这个面子——”</p>
陈朴叹息一声：“多谢公爷体谅。”</p>
“文景琇，你记住。”左嚣看着越国皇帝：“我不管你如何辩解，姜望是在你越国消失的，这笔账我肯定记在你身上。姜望如果出事——你会死。”</p>
他慢慢地说道：“就算凰唯真归来，就算凰唯真确实认可你，选择你，把你当亲儿子。你也会死。这句话是我左嚣说的。可载于你越国史书！”</p>
陈朴欲言又止。</p>
“人固有一死，朕无永寿之姿。”文景琇表现得很从容，他好像早就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，只对左嚣道：“左公爷，无论您如何决意，朕仍然要向您重申——姜阁员的行踪，越国确实不知。朕也很想找到他，得证清白！当然，也许您并不需要这个。”</p>
左嚣咧了咧嘴，好像有几分笑，他气到笑了：“文景琇啊文景琇，之所以我会过来，而安国公沉默了这么久。不是安国公能忍我不能忍。是因为安国公不喜欢扇人巴掌，动手就要杀人绝根。”</p>
他指了指文景琇：“你今天惹到我了。我这次来，本只想扇你一巴掌，现在你是希望我刨你祖坟——你最好不要让我做这样的事情。”</p>
也不等文景琇说什么，他又转头看着陈朴，以一种非常认真的语气说道：“陈院长，书山是你必须要背负的责任。这次你拦我，我愿意理解。下次再拦我，你就是我的敌人。”</p>
说罢一拂袖，踏碎了明月，使霜光漫天，而身形散也。</p>
直到左嚣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，文景琇才怒气不掩，对陈朴道：“朕不知是怎么惹到他？就因为越国弱于楚国，他便可如此不讲道理，动辄威凌胁迫么？问朕要姜望，朕又不是姜望的奶娘！他怎么不问朕要左鸿，要左光烈？”</p>
陈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。</p>
文景琇抿了抿唇：“我失言了，先生。”</p>
天下闻名的温润君子、暮鼓书院的院长，轻声道：“我也有个问题想问陛下，陛下想清楚了再回答我。”</p>
“先生尽管问！”文景琇当即道：“朕定然知无不言！”</p>
陈朴看着他：“姜望去哪里了？”</p>
“朕实在不知！”文景琇一脸委屈：“昔年我为皇子，也曾往暮鼓书院求学，一直视您为师长——难道连您也不相信朕？”</p>
陈朴移开了视线，负手看天，叹了一声：“龚知良不是顶尖的天赋，运势也不算好，一辈子成就有限，但为人担得‘忠勉’二字。他的后事，皇帝不要怠慢。”</p>
文景琇郑重地道：“我失龚相，如丧至亲。必以国礼！”</p>
陈朴想了想，还是说道：“看在高政和龚知良的份上，老夫再劝你一句——这次考试你注定拿不到满分，也不该虚耗精力、妄想拿满分。如此形势下，能做到及格就已经足够。有些选择题，不是非做不可。”</p>
文景琇执弟子之礼，恭恭敬敬地道：“学生听进去了。”</p>
陈朴知道他并没有听进去：“淮国公说会杀你，就一定会杀你。如果姜望真的在越国出了什么事情，后事早做准备……也照顾好你的祖坟。人老话多惹人嫌，这便走了，不必相送。”</p>
他只是一个转身，就已经变得很遥远。苍茫夜色，明月孤独。</p>
“先生！”在这样的时刻，文景琇忽地喊了一声，追着他的背影道：“天下一局棋，弱者搏生谓求死，愚者陷死不自知。学生勉力执棋，为不可为之事，没有想过善终！”</p>
“我不是你的先生。皇帝陛下，好自为之。”陈朴没有回头，一步陷进了夜色里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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